文/崔沁峰
加入队伍
全县最偏远的村——形成了我对秋峪抹不去的印象,也成了必须要去的理由。2021年是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关键之年。这一年,我因参加中央定点帮扶来到甘肃临潭县挂职,走村入户是必修课。
临潭处在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交界处,正是大地隆升、山多沟深之界。山区的偏远,不在于直线距离,而在于要反复翻山越岭,有拐不完的弯儿,对身心都是一种考验。
不到最偏远的村看一看,总感觉不踏实。但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,我不想贸然前往。到西北山区工作两年,时间不长不短,慢慢去认识它就好。就像人和人之间一样。
四月底,县里的乡村振兴工作队伍便紧锣密鼓进村入户了,因为要及时了解帮扶政策落实和群众收入情况,为做好全年工作打基础。我受命担任了一个组的组长,但坦诚地说,在业务上是个白丁。组里主要由乡村振兴局老林牵头,其余以年轻人为主,但都业务精,比如负责数据录入的尕徐(尕,小的意思),记性堪称“电脑”。乡镇上的包村包户干部也是如数家珍。他们都经历过脱贫攻坚,都是老战友了。
老林和我讲,此行要去一趟秋峪,得一早就走,路远的很!我理解老林语气中带着一点关心,也带着疑问,怕我吃不消。对我而言,当然不存在畏难情绪,只是有些惶恐,战战兢兢的,我的参与,到底能为队伍做些什么?
“好久不去喽!”老林此话有深意。而我心想的是,终于要去秋峪了!通过我的派出单位中国作协帮扶临潭出版的图书《临潭有道》,我了解到临潭脱贫攻坚的故事:最紧要的关头,各级干部天天扑在村里,点灯熬油,直面尘土、泥泞、泪水,甚至牺牲。如今再回战场,谁能没有感慨呢?老林之前深扎在乡镇工作,应该是想起了什么,才有那句感慨吧。
我顺利地加入了这支队伍,还有幸和队员们熟络了起来,大家带我工作,也把我当朋友,给我讲他们的故事。我也积极从文化建设的角度建言献策,力求注入点新思路。从无基层工作经验,能有幸参加定点帮扶国家大战略,又能一竿子插到最底层的村户当中,无疑是难得的,这是致广大而尽精微之事。入户,我一直认为是临潭两年的诸多收获中,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。我仿佛能看到那场硝烟未尽的战役,依然吹着号角。
行路漫漫
我居住的临潭县城海拔2800米,不算低,但周边的山更高,县城处在一片低洼平坦地带,当地人叫它川地。而临潭这样的川地不多,大多是山地,艰难可想而知。下乡办事,大多数时间花在这起起伏伏的山路上,而汽车行驶在这如大海一样的茫茫群山中,小得像一叶扁舟。
此行秋峪也一样。出发后,汽车一路盘旋上升,我必须握紧扶手,否则会被甩到门上。连拐几道弯后,身体开始难受,我知道这是“高反”,晕车了,是常态。旁边地貌变化灵敏,从光秃秃的荒山,变为绿油油的草山,山坡上牛羊成群。羊群只顾低头吃草,而牦牛有时候会和人对视。
手机没有信号了,这个小事引发了我的焦虑,汽车仪表盘显示海拔3400米。但山头一过,开始下山后,又马上好转。在高原生活,与都市不同的是,俯拾皆能感到自然的存在,进而就是人的渺小,人与自然在抗争着,但终能找到和谐。
继续下山。车辆开始沿着一段河畔公路直行,进入了羊沙河谷,两侧山坡上松树密布,整齐排列,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。抵达一个叫甘沟村的地方,汽车拐进岔路,路牌上显示前方是秋峪。我在下乡途中其实多次路过这个路口,这次终于成行了。
拐进小路后,有一种又重新开始的焦躁感,模样相同的翻山路,还要再继续走很久。但两边的景色足够令人雀跃,2000多米的海拔,正是森林、草甸交错地貌,不时还有牧民散落的木屋,比起苍茫的草原,这种繁复更有意趣,这条穿梭其间的路,还增加了画面的美感。我们的心情开始放松起来。
“这路是新修的吧!”我问老林。
“就是!”
“以前啥样?”
“以前走不成!三沟十八岔、二十四个簸箕弯!”
老林说的以前,是2018年之前。据同行的羊沙镇干部宋大哥讲,进出秋峪只有这一条路,之前是砂砾路,坡陡弯急,“滚死老鼠摔死蛇”是当地人对它的描述。夏秋遇到长时间降雨,滑坡、路基垮塌时常发生。2018年,镇上抢抓撤并建制村道路硬化项目机遇,最终由交通局把这甘沟至秋峪的路翻新了。至此,秋峪群众出行方便了,两岸美景亮出了“庐山真面目”。
路,看来真是这个远村秋峪最紧要的事。最紧要的事就是亘在眼前的事。从实际出发,解决群众实际困难,是干好基层工作最需要遵循的原则。令人高兴的是,秋峪的这个困难解决了。
坡上人家
秋峪果然远。长途行车,七拐八绕,疲惫困倦间,突然被老林的话惊醒,他远远一指:“看!秋峪到了!”
老林所谓的看,是要努力抬头向上看的。我压低身子,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对面的半山坡上有一个村落,房屋一层叠一层,令人想到山城重庆洪崖洞,老家山西悬空寺。而村落对于它背靠的大山坡来说,又小得像是微缩景观。要把头再低下,才能看见山顶,山尖有雪,得知这是莲花山,它是省内知名的一处旅游胜景,是秦岭的西起点,位于隔壁乡镇冶力关,在这里也能看到,不得不感叹山之大。
看到秋峪,我有些欣喜。到最偏远艰苦的村走访,既是渴望,也是工作任务,今天终于达成了。但也有莫名的愁绪,村子孤独地处在这深山之中,仿佛与世隔绝。过去路不好走时,出入一趟可谓艰难。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镇上干部说,他们小时候需要走路去冶力关上中学。我实在不敢相信,后来我又侧面问了几人,得知确实是这样,他们有我们未曾经历的童年。
驱车进到村子里后,我开始紧张起来,坡陡、弯急,在单车宽的水泥路上,车辆更像是在越野。但司机李师(当地人把师傅简称为师)车速不减,拐弯时我的眼睛已经瞪向天空,担心下一步车轮不能着地。我说慢点,李师只是微微一笑,并不减速,似乎胸有成竹。基层工作下乡多,山路多,没车不行,长年累月,干部们都练就了一个好车技,但事故风险也大。
最后李师的车还是走错了路,卡在了一个200度的拐弯处,既拐弯又上坡,合计200度。我为了赶时间,换到了镇里宋大哥的车上,虽然七拐八拐,但他们经常进村,轻车熟路,一鼓作气开到全村最高处,国旗高高飘扬,终于到了村委会,我松了一口气。村里的同志热情迎候,但没有进屋休整,因为几个社相距都很远,杯子续上水,便匆匆步行出发。来挂职发现,大家似乎一直是这样的快节奏,不比北京慢。
就在我们动身时,李师的车赶来了,没有迟多久。拉下车窗,依旧微微一笑,不过此刻他黝黑的“高原脸”有些羞涩。
为啥选择下车走路,我后来明白了。村里几乎都是“之”字形坡路,站不稳,脚趾快要把鞋顶破。身处到秋峪之中,又有不一样的感受:山村是美丽的,炊烟飘起,它不是沉默不语的,它有呼吸,有活力。
幸福阿婆
走着走着,到了一片平地,周边房屋井然有序,正中央一个戏台安然伫立。我问村干部平时有啥文化活动,居然听到了一个颇有特色的民俗活动“纸马舞”:一种正月娱神活动,村民装扮成武士模样,腰挎纸扎成的战马,演出一种两军对垒的阵势。据说是为纪念戍边洮州(临潭的古称)的明代大将常遇春、李文忠、康茂才的,实则是村民为保佑平安吉祥风调雨顺。临潭地处甘边要地,唐蕃古道沿线,有独特的陇上江淮、军屯古堡文化。我知道纸马舞也流传于广西,跨越千年,相隔千里,中华文化同频共振,令人称奇,而乡村成为文化重要的守护者。
走过一段平路,又开始上坡。这是一条曲径通幽的石板路,有一种传统乡间美感,此刻的秋峪更有些诗情画意的味道了。听老林讲,此前村里大多是土坡路,雨天打滑,后来利用国家扶贫资金,彻底解决了这一问题。我曾经问过多个村干部,对于山村,解决什么问题首当其冲,答案都是道路硬化,修葺护坡,这是共识,因为这就是眼前紧要的事。
说话间,路边一处院落走出一位身材有些佝偻的银发老阿婆,身着传统服饰。带路的村干部问候:“好着呢吧!”阿婆操着方言说:“好着呢!”挥手招呼我们:“进屋走,喝水!”这句话我不陌生,每次走村入户都能听到,仿佛大家互相认识。其实不然,这是脱贫攻坚期间悄然发生的变化:干部来了就是亲人来了。
我们随老阿婆走进院子。在高原炙热的阳光下,我们选择搬着小马扎坐到院子里,询问家庭情况,收入来源,所需所盼,当然,重点是查阅户袋资料册,这是防返贫监测工作的重要参照文本。包户干部尕朱拿出户袋文件夹,抽出各种表格一一演算,告诉我们家庭收入和补助情况,熟悉地倒更像老阿婆家里人。子女外出打工,老人有时说不清,通过户袋就可一目了然。
临走,老阿婆坚持出来送,一直跟着走到坡下,摇摇晃晃,显然腿脚不好。我们不断回头和她告别,老人也终于站定,脚踩在石板路上,稳稳站着。我在想,如果路不好,老阿婆敢不敢走出门呢?这条硬硬的石板路,成为老阿婆的底气,来自脚下的自信分明写在了老人的脸上。
和美之思
边走边聊,同行的驻村干部说,秋峪村部(指中心社秋峪社)不算最远,下面几个社(岗尕山社)还要远,之前连路(指公路)都没有,到了秋峪得换三轮车或者步行前往。竟然还没到最偏远处,那要去看一下的。
我们依然是驱车前往。说是同一个村,但离得挺远,中间路过一个停车平台,我们下车歇息,望到远处一山又一山。近处的山上,松林间夹着一块块梯田,绿油油的,是冬小麦。临潭高寒,传统农业收成少,但特色农作物反倒成了优势,高原绿色杂粮,尤其是中药材,近年市场形势良好。我注意到田间有一个妇人在劳作,此景很美,但她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到达她的田地呢?山区,一块完整的川地可遇不可求,当地人更多地修建起梯田,但离家远,田间劳作难,产量普遍不高。
歇完后,继续前行。路上数股纤细的溪流从山上流下。听镇上干部讲,过去这里都是沙土路,即便不下雨轮胎也打滑。山上流水一冲,路基经常水毁。这个两原地理过渡带的确地质疏松,我平时走在山路上,时常遇到小落石,加上气候严寒,路基破损概率高。
抵达岗尕山社后,看得出村舍规模不大,只住了十余户人。我下意识地察觉到一个问题,为了这么几户也要修路吗?我没有直接发问。后来得知,脱贫攻坚期间实施“四好乡村路”建设,打通了村民家门口“最后一米”,做到了党中央“一个都不能少”的庄严承诺。不过岗尕山因地质风险,目前已被列入易地搬迁之列,安土重迁的村民愿意搬走吗?我心里想了好久。
秋峪村一直以来号称“地无三尺平”,其实西北山村大抵如此,自然条件严酷,基础设施薄弱,产业难成规模,群众发展意识薄弱,面临的几乎是同样的困境,世世代代贫困。路不好,外出打工行路难,离乡人有家难回。记得一个在秋峪长大的年轻人和我说,结婚后媳妇就没回去过,“但现在我们一家人经常回来转!”言语间透出满满的幸福感。然而乡村的困境不可能一蹴而就解决。如果发生地质垮塌,群众会遭遇灭顶之灾,一夜返贫,脱贫攻坚成果荡然无存,更别说乡村振兴,建设和美乡村。记得春秋名篇《伍举论美》写道:“夫美也者,上下、内外、小大、远近皆无害焉,故曰美。”何为和美,不言而喻,留给秋峪村的还有新课题,新任务。不过解决困境难题,总会是向美的方向前行。
点灯的人
回来后的日子,秋峪之行久久难忘,我看到了一个原本可能偏远破败的小山村发生的蝶变,从而下意识地想要追寻拔节的声响。在中国作协多年文化帮扶下,临潭这个“文学之乡”的不少干部更加爱好文学。2016年,驻村干部、文学爱好者尕马进到秋峪,分析贫困原因、宣传动员、争取项目支持、拆除柴草房、道路硬化......这都是尕马抹不去的记忆,他用文字记录了下来,成为一段岁月的见证。其实老林的感叹、尕徐的精通、尕朱的如数家珍、李师的车技、老阿婆的笑,都有那无声岁月的影子,和文字一样会说话。
临潭有句流传几百年的洮州谚语:“不怕百事不利,就怕灰心丧气”。干部驻村入户,与群众交心,用当地话说,就是给群众“长精神”来了。人的一生都会遇到困境低谷,都知道雪中送炭的重要。我也感怀于干群之间这种牵手相扶的关系,而直到听几个乡镇干部聊到一个词,才具象化了,他们很朴实地聊到:“我们就是要做点灯照亮群众心窝的人!”完后身边的人坚定地回应:“哦萨就是(方言,意为说得对)!”前车碾开路,后车不沾泥。前人做事,是为后人铺路,是为乡村振兴接续奋斗打样。脱贫攻坚带给群众温暖,还带来光明、希望,有了进一步振兴的思路、勇气,知道了无论前路再遇到什么坎坷,只要携手,都能度过。
挂职期满回京后,我依然记挂秋峪,这个美丽乡村最近咋样了,尤其想知道岗尕山情况。我联系了老林,羊沙镇的老朋友们,阔别一年,大家的挂念和热情依旧如初。非常欣喜地得知,秋峪不会全部搬走,岗尕山整体搬迁在稳步推进中,地址安排在莲花山另一侧的冶力关,一是镇上基础条件好,5A级景区,非农就业机会更多;二是同在莲花山下,山连着山,离家不远,248国道通车后,半小时可达。其他村社也在结合自身条件,发展种植、养殖,依靠九甸峡水库养鱼。看起来秋峪情况不错,我又兴奋地和老朋友们畅想,可以借力冶力关5A景区旅游辐射效应发展自驾游、住民宿、吃农家饭、看纸马舞......热情地建议了许多点子。我相信,这一切都在县里的科学谋划当中,而各级干部依旧会是那个点灯的人,为秋峪群众谋划着最好的未来。偏居深山的秋峪没有与世隔绝,也在随时代而舞动着。